八龙潭传奇

两桌席，大碗肉小盅酒，滴酒罚三杯，一醉方休。酒席上，讲用团的团长总要站起身，拍着小龙的肩头说：“诸位，这位小同志一个字不识！”大家伙听罢，都睁着吃惊的眼珠子，纷纷端起酒杯给他敬酒。小龙来者不拒，——喝净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每当想起这些，小龙都要把眼睛闭上，美滋滋地呷呷嘴，仿佛在回味那阵子的酒香。

    时过境迁，小龙还能背下来。“呱呱呱”白秘书长禁不住鼓起来掌来：“老同志，行！”小龙很高兴，掏出自己的烟，一支递给白秘书长，一支递给王乡长：“不中喽，老啦！要在以往，‘老三篇’一口气背下来，一个嗝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白秘书长慢悠悠吐了一口烟，小声地问小龙：“老同志，你可知道，你背的白求恩正是一个外国人呐！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小龙愣了“他不是姓白么？跟你一个姓。”

    白秘书长笑了“老同志，你刚才还背的嘛：‘一个外国人，毫无利已的动机’”

    “啊？”小龙怔住了，又在肚里背了几句，没错。白求恩正是外国人。小龙的脸一下子变红了，透紫的红，脑袋深深地埋下来，不敢正眼去瞅白秘书长。他在琢磨：这外国人也有姓“白”的？

    白秘书长站起身，走到小龙跟前，使劲拍拍他的肩头说：“老同志，白求恩是加拿大人，他能帮助中国抗日，他是一个国际主义战士。如果你能够帮助这位来投资的加拿大人捞戒指——”

    听完白秘书长这句没有讲完的话，小龙一下子抬起头，两只老眼倏地射出两道光芒，贼亮贼亮。他站起身，双手使劲攥住白秘书长的手，斩钉截铁地说道：“咱捞！”

    白秘书长笑了：“老同志，你给中国人争了一口气！”说完，他费了点劲才从小龙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，坐到板凳上，理了理油黑的头发：“老同志，请提提要求吧，这次是自觉自愿，按劳取酬。”

    小龙不好意思了，象个孩子，低头“嘿嘿”一笑，用手搔着头皮：“嘿嘿，提要求，倒是有两条。可是，怪不好意思的”

    白秘书长微微一笑，安慰道：“没关系，条件是要提的，现在不是四人帮那时候了，不搞忠不忠见行动了。”

    小龙还是“嘿嘿”傻乐，搔头皮：“政府真是的”在白秘书长和王乡长一再催促下，小龙伸出了两个手指头：“咱把戒指捞上来，给咱一瓶茅台酒。这酒金贵，没尝过”“行啊！”白秘书长很高兴，声调也清亮起来了：“老同志，第二条呢？”“嘿嘿，”老龙又搔了一阵子头皮，才慢吞吞说道：“万一，咱是说万一失手，咱死了，请政府给咱立个碑，封咱一个烈、烈——士！”

    白秘书长愣了，王乡长愣了，两人一齐怔怔地看着老龙。那神情，好象突然看见了一个五条腿的蛤蟆。半天，白秘书长才说话：“老同志，你的第二个要求嗯，这个凭您的水性，决不会出差错，八龙潭没有那么可怕。”

    “咱是说万一。”

    “就算万一，可是，至于烈士——”

    “咋了？咱不够封个烈士？咱爷爷，咱爹爹”老龙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，双目放出冷冷的光，像两根钉子，扎在白秘书长的脸上：“白求恩帮助中国人，是国际主义，咱小龙帮助外国人，就不是国际主义了么？”

    “是——是，我没说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对哇，国际主义都是了，咋不是烈士呢？”

    “”半天，白秘书长说不出一个字来，最后，他不耐烦地搓搓手，从板凳上站起，把烟头摔出去老远：“这样吧，戒指你先捞。烈士的问题，我负责向市里反映，到时候，会考虑的。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！八龙潭不是鬼门关，没有那么可怕，再说，你的水性好，会成功的嘛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，问题没有那么严重，小龙！”王乡长也摔掉烟头，使劲拍了拍小龙的肩膀头。

    五

    晚上，小龙喝一斤酒，脑瓜晕乎乎的，很快活，自个对自个说：“咱龙家就算断了烟火，今后也断不了种姓！烈士，好，流芳百世，万代传名！”说完，他睡了，打着很响的呼噜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早，村民们围住了八龙潭，叽叽喳喳，咬耳朵嚼舌头，有猜测，有惊叹，有疑惑，也有不知所云的。

    王乡长站在潭边上，手指捏着一个烟头，快烧着手了。白秘书长不在，陪外商回市里去了，听说也是去取茅台酒。

    小龙精神抖擞地走出人群，一脸喜气。这时间，他不怕死也不怕活，死活都快活。他使劲练了几回长运气儿，肚子一鼓一瘪的。下水，全仗着这口气。下水前，要吸足，小肚子绷得溜圆铁硬，象是肚里有个鱼泡子。这样，一来可以在水里呆长，二来可以防旋涡子——有浮力，沉不下去。一会，小龙开始脱衣裳——褂子、裤子、鞋子、袜子最后，只剩下一条裤衩子。两条骨头腿钻出空荡荡的裤管，真象两条干巴巴的丝瓜条。他抬脸四下望望，看见了人群中的老太太、大婶子、小媳妇、黄花闺女“嘿嘿”一笑，带有几分狡黠，拱起拳头，拜了拜四方，大声说道：“各位婶子大姐这裤衩太肥，挡水，咱把它脱了，请大家伙挡挡眼！”说完，没等人捂上脸，他飞快地脱掉裤衩子，猛地倒吸一长口气，绷圆了黑煞煞的肚皮，一个猛子，跃进了八龙潭——“哗啦”潭水破开一个黑窟窿，把小龙吞吃了，涟漪渐渐扩散，一圈套一圈，一圈比一圈大，最后，不见了。潭面如一块平滑透明的大玻璃。

    闯八龙潭，难。难就难在旋涡子上边。八龙潭有八个地漏子，直流地下暗河，有时会出现旋涡子。人要是被卷进去，一旋旋到地底下。一般人卷入旋涡子，心一慌，手脚一乱，定死无疑。小龙不怕旋涡子，他有绝招：开头卷进旋涡子，千万不要慌，也不要乱动手脚，要顺着旋涡子往下旋，旋上几个转，把劲运足，猛地来一个大摇身——头、脖颈子、手、腰、小肚子、腿、脚、一齐使猛劲，顺着旋劲，冲出旋涡子。如果这招失败了，也得死。

    人们都安静下来，大气不敢出，你不望我，我不望你，都望着潭面。足足过了十分钟，潭面还是一块大玻璃，没有一点动静。

    人们慌了，乱了，纷纷嚷着快救人。王乡长满头的汗，冷汗，央求会水的人快下潭救人。见这情景，会水的也不敢下潭了。小龙都敌不过旋涡子，他们下去，不是白搭吗？人们就这样眼睁睁地呆下去，谁也不说下，谁也不说不下，谁也不去劝别人下，都这么静静地站着，等着，熬着，盼着。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盼的。

    完了，估计小龙定死无疑了。人们清醒过来，开始商量打捞尸首的事了。办法只有一个——用几丈长的大竹杠，一头捆上叉鱼的大尖叉子，在水底下乱戳，硬的是石头，软的是小龙。这种大鱼叉，有尖愣愣的倒刺，挺长，再大的鱼被叉上也逃不了。一会，拿来了五把大叉子，一齐伸到水底儿：“嚓”“嚓”“嚓”女人脸都吓白了，都捂住脸跑回家去，把门关起来。

    天擦黑的时分，小龙被叉上来了。死透了，眼睛、鼻子、嘴、耳朵眼、往外冒紫黑色的血。皮也皱了，泡的。奇怪的是，那只右手紧紧地攥着，使劲掰也掰不开。后来，王乡长和两个人一齐使劲才掰开——人们惊住了：那苍白的手掌心分明亮着一枚钻石戒指。

    见这情景，人们都叹了一口气，气很长，很浓：“哎”男人们眼圈红了，使劲摇着头，女人们都哭了，哭的很伤心。

    六

    因为小龙生前有遗话，想当个烈士，村民们跟王乡长说：“王乡长啊，死人的话，不能违呀，得遂了人家的心愿。好在，也不费大钱。乡里要是没钱，我们出份子凑。”王乡长不敢违了众人的心，就点头答应了。请了石匠，也请了木匠。过了三天，小龙的坟墓做好了，青石的坟基，水泥抹的顶，老远就能望见。墓碑也是青石的，上面七个字，其中“烈士”两字是虚字，其余五字刻过并抹了红漆：“龙国荣‘烈士’之墓”小龙的追悼会订在五月初八开，这天逢五得八，是个吉凶都不犯呛的日子。

    下了几场雨，五月初八到了。小龙的追悼会就在他的坟前开。两根竹杠拉着一条子白布，挺宽，上面写着：“龙国荣**追悼会”坟两边放了几个花圈，是乡政府送的，王乡长自己也送了一个。中间的地方空着，说是留给市里的。日到中天，市里没有来人，白秘书长也没有来。王乡长打电话去问，市府一个干部接到电话很纳闷，他说不晓得这么一回事，说白秘书长到省里学习去了。正当人们纷纷议论之际，乡干事拿来一封信函和两瓶茅台酒，说是市民政局派人刚送来的。王乡长打开信函，念给村民们听：“王乡长及八龙乡全体村民关于龙国荣同志烈士一事，我们讨论了。讨论的结果是，我们在查阅了所有法律，法规和有关追认烈士的具体规定中，均未发现打捞戒指身亡可追认烈士的条文又及：龙国荣葬事所用开销，须报销的，请将发票送来”

    听完信，人们都愣了，都静静地站着。王乡长问：“大家看怎么办呢？”见众人没有回话，他叹了一口气：“好，这样吧，过些日子，乡里再商量一下吧——”人们见状，就都散了，各自回各自的家。

    过了两天，下了一场大雨，风也大，石碑倒了。没人知道，也就没人去扶，石碑就躺在草丛中。青草慢慢长高了，掩住了石碑，也掩住了坟墓。远远望去，一片荒败的野草，风刮过去，发出一片“悉悉索索”的声响。

    七

    两年后，八龙村的村民早已搬进了政府安置的经济房，开始过着曾经为之羡慕的城里人的生活，八龙潭周边也建起了漂亮的别墅群，市里的权贵、商贾们都在这里安了家，开始享受田园般美丽的自然景致。

    加拿大莱顿集团在这里建起了m市最好的度假村，国际会议中心，并围绕八龙潭打造了一个国际一流的高尔夫球场。

    八龙潭边竖起了一座巨大的花岗岩墓碑：上面镌刻着七个大字：“龙国荣martyr之墓”不过“烈士”两字是用英文写的。墓碑的反面还刻着这样几行字：

    “纪念龙国荣，二零零八年（五月初八），龙国荣先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，五十多岁了，为了帮助加拿大莱顿家族打捞祖传钻戒，受m市政府和八龙乡政府委托，不惧潭深水险，不畏死神威胁，勇敢跳入八龙潭，不幸以身殉职。一个中国人（农民），毫无利己的动机，把外国人的私人财产当作他自己的献身事业，这是什么精神？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！这是”

    ——杰克？莱顿（jack layton）

    开场剪彩那天，来了许多国内外嘉宾，市里领导来了，白秘书长来了，王乡长来了，八龙乡的村民们来了，小量子也来了

    杰克？莱顿先生没有致词，只见他凝神、远望、举杆、转身，扬臂，一只洁白的高尔夫球在蓝天上划了一道狐线，便准确的落入潭心，顿时，潭面凸起八眼突泉“咕嘟咕嘟”地翻着水花。这是八龙在戏水！人们肃然起敬。